木三心

妙笔不生花,生花生

沙漠逢雨 下

    回忆像藤蔓滋生,天罗地网,待邝露回神,已经抵达摩洛哥。

   沙漠遥远,从皇城菲斯到沙漠边缘尚还有200公里,科研队选择中途的小镇落脚,做足准备和等待引路人。

   队长简单交待后就让各组早点休息,邝露与地质组的赵言挤一间房,条件使然容不得挑剔。

   赵言早早入睡,邝露只得小心放轻脚步迈出房间。

   小镇简陋,远远比不上三毛笔下的阿尤恩,许是靠近大漠,土地已覆盖着细软黄沙,周遭建筑稀疏,街上也望不到行人。邝露躺在沙地上,白日的高温使云层薄弱,夜晚的星河格外清楚。她突然来了兴致,拍照发了朋友圈。

   不久,邝露就后悔了。润玉给她点了赞。

   有时差,中国现在该是凌晨四点,失眠了?还是忙到现在?

   她在异国不得而知,就算在中国,又能怎样。

   转手打给彦佑,的确有一丝叨扰后的负罪感,不过也就一丝。

  “哟,姑奶奶,消息这么灵通,老头子给你说得?”声音还是一如既往轻佻。

  邝露皱眉道:“说人话,什么消息?我知道什么?”

  彦佑一个不慎从椅子上跌落:“你不知道?我还以为你知道特地给我打电话,美股刚刚收市,国内记者也该睡醒了,估计新闻快出了。”

  “我在国外,你能不能一口气说完,别绕圈子”邝露隔着电话都想打人。

  “是润玉,他把股权转让给旭凤了,对半,公司为此都要吵翻了,美股也可想而知。锦觅回国了,要举行婚礼,不过不是和润玉,是和旭凤。润玉说……”声音弱了下去。

  “他说什么?”

  “他跟旭凤说,会去参加他们婚礼,以哥哥的身份。”

     沙漠中其实也是有小镇的,不过科研队进入的沙漠区域比游客要深的多,风险也大的多。

     趁着技术人员在扎帐篷时,邝露和另一个组员正在检查装备,不比工作复杂的地质组,她们只需要简单收集植物样本和记录沙漠特性植物。

   “邝姐,我已经考察好了几种常见植物,明天就可以去取样,不过你看这张,刚才拍的不像是 普通三芒草。”组员是个年轻女孩,这是第一次远行。

   “是羽毛三芒草,如果我们运气好,还能找到金合欢。”邝露解惑,暗叹自己也到了姐字辈称呼的年龄。

   “嘿,全体人员集合,搞快!”队长焦急的声音打破了原本的节奏。

   引路人用着不熟练的英语和肢体语言交流着,要下雨了,引路人是沙漠的孩子,孩子最了解母亲的脾气。

   沙漠下雨不是常事,甚至是罕见。

   居于帐篷内,闲来无事,大家都在七嘴八舌讨论着。

  “下雨,好浪漫啊,我只听说沙漠下雪,能碰上下雨也不错了。”

  “也不知道大不大,应该没事,帐篷加了防风绳。”

   “干涸之地迎雨,久旱逢甘霖却不是值得开心的事。”

   他们都是知道的,沙漠中的生物,本来已经适应了干燥的环境,所有的生理机能,都是为了干燥的环境而准备的。突如其来的雨,他们的生理机能还没来得及反应,就已经死了。这场雨会让这片沙漠中的很多微生物都灭绝了。

    所有突如其来的惊喜,也许都是所料不及的惊吓。

   雨还是来了,在日落时分。

   惊叹于沙漠降雨的景象,大家都在拍照留念。

   邝露也拿出了手机,打了电话。

   “你好,邝露?”熟悉又陌生的声音。

    邝露笑了:“润玉,我在沙漠,撒哈拉下雨了。”

    “嗯,我未曾见过,也很难想象。”他似乎在认真思索。

    “你知道,我语文不好,描述不出来。”她高中没少看他作业。邝露顿了顿开口道:“你放下了吗?”

    没头没尾的问话,他却明白:“我被困太久了,该放下了。”

    邝露点头,他好像总是先她一步,无论是高中时的学业,还是面对执着。他走出了囚牢,她呢?

   “润玉,你知道吗?撒哈拉年降雨量50毫米,这么干涸的地方,下雨对它而言并不是好事,它的生物和地质都有危险,我才明白,原来惊喜有时也是惊吓。”

   “……”他静默,她很多年没这样与他长篇大论。

    “我也才明白,我的喜欢有时也是负担。”她眼眶已是通红:“润玉,沙漠一年难逢一次雨,我喜欢你十年了,从十六到二十六。”

    他手足无措,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晚自习。

   “润玉,我明白你的闪躲,我明白,我只是”邝露泣不成声:“想和你说,中午记得及时吃饭,你有胃病要记得定期去彦佑那儿检查,不要空胃喝咖啡,解酒药一直放在办公桌右抽屉,你养的昙花,不好照料我写了注意点在你助理那里……”

   她拉开帐篷,看着雨滴在黄沙上,又瞬间被蒸发:“润玉,我也该放下了。”

  “邝露,谢谢你。”他知道,从那个晚自习就知道,他汲取着她的好,度过最黑暗的日子,她自以为小心翼翼的关照,他都知道。可是,再贪恋她的温暖,也不是爱,他学着在两人中间划下界限,因为她所求的,他给不起。

   “我挂了,再见。”终有一次,她先挂了电话。

   回头,是年轻组员在人群中哼着歌:

       “我看过沙漠下暴雨 

       看过大海亲吻鲨鱼  

       看过黄昏追逐黎明

       没看过你  ”

   沙漠下了雨,我放弃了你。


   

沙漠逢雨 中

  路途漫长,撒哈拉贯穿北非,考研地西撒哈拉偏远,航程需要转机。白日做梦是最能消遣的。

  她这些年没少做梦,大多是有关过往的, 她活的像个旧日的拾荒者。

   是初见。

   文理刚分科,她偏科得让太巳头疼,便毅然投入理科怀抱。初秋留着夏日未尽的火热,邝露从后门溜入教室——迟到还是不宜高调,趁着老师写黑板的空当,钻入空位置,行云流水一气呵成。

   喘了口气,才看见她的新同桌。瘦削的身骨刚把纯白的校服撑起,有些苍白的肤色,眉骨挺拔,邝露忍不住吞了口口水,顿了顿:“那个,同学,我叫邝露,你呢?”

   “润玉,”少年转过头来,微微笑了笑,骨节分明的手指向书桌——是已经清理好的教材:“一共12本我清过了,你可以理理。”

   大抵是阳光太炽烈,亦或是少年的笑让她晃神,蝉鸣阵阵,脑袋空空,是谓心动。

  润玉,人如其名,温润如玉。待人温和有礼,好像没有什么人抑或事,能让他慌乱。

  除了锦觅。

  这段复杂迂回的三角恋,邝露也是听闻过的,毕竟学校贴吧为此盖了一千高楼来讨论。她只是迫不及待地扣上一环,三角变四角。

  她喜欢上了润玉。

  不知是初见就见色起意。还是长期的有所图谋。

  只是在某个晚自习,无数次讲解后,润玉叹了口气,将英语句子细细划分,小声地讲解着从句成分。太近,近得她都能数清他的睫毛,鬼使神差的亲了上去,再狂奔出教室,徒留下愣住的少年和掉落的笔。

   薄被覆着头睡着的,醒来时头痛不已。

   起身去了洗手间。邝露不由感叹,世界真小,孽缘真深。

   洗手池尽头的女人是穗禾,一个爱而不得的疯子。

   穗禾也瞥见了她,抖了抖手上的水,笑得渗人:“怎么一个人来的?”

  “是啊,不比你,大老远来分公司坐镇。”邝露极擅长四两拨千斤:“荼姚阿姨还好吗?”

  “你!”穗禾气得狰狞:“你也不必太高兴,你以为润玉会有什么好下场吗?你以为他是什么光风霁月的君子吗?太巳没有和你说他都用了些什么手段吗?他连父亲和弟弟都不放过!”

  邝露神色无动:“穗禾,你不是他,你也不是我,荼姚已经倒台,好自为之。”

  转身离开,身后是女人的喊叫“你就不曾害怕吗?”

  害怕?她很难回答。

  他们是一个圈子的人,根据三人认知世界定则,太巳供职于集团,她也知道他家的事。太微风流多情,他母亲纵使出身优渥也倾心交付。一时的激情没有爱意,一时的动心难敌利益,太微的公司越做越大,母亲的资产却日益缩水,离婚后,精神也时好时坏,总归还活着。

  后来发生了什么外人不得窥之,只知道,润玉母亲去世前,荼姚去过疗养院。

  五

   邝露见过褪去所有光鲜、陷入泥泞的润玉。

   她看着他从最基层的职位做起,每一个子公司的账面都审核过;每一家工厂的流程都考察过;每一单生意的酒局都烂醉如泥。

   他没说过苦,她觉得苦。她见过年少时的他,如星辰灿烂,放下骄傲是件很痛苦的事。

   她能做的很少,只是会悄悄拜托冯姨给爸爸送饭时多捎上一份,以太巳的名义;只是会威胁彦佑,让润玉定期去他那儿做体检;只是收买了他的秘书,不厌其烦告诉她润玉的习惯;只是常常偶遇,带给他,她科学考研时遇见的奇花异草,说着只是顺便。

   星星是不会蒙尘的,润玉的位置从十六层青云直上,即使荼姚千般阻拦。

  邝露不解,荼姚手段向来高明,太微只是弹了弹她额头:“你啊,没分到你老子我半分聪明。家族企业最怕烂根,内里腐化,这集团从来不是哪一个人的集团,股权是相对又制衡的,这个大机器不断前行靠的是共同判断,只要这些老家伙还在,择的永远是优秀的决策者。”

  太巳又皱眉:“但他也确实狠,少有人能做到这步,父亲送入监狱,荼姚的人都被派到了分公司,还是太年轻,不懂万事留一线。”

  他不懂吗?她不觉得。

  邝露想到了,画地为牢。

  他画地为牢,陷入仇恨,兄弟之情难敌丧母之疼,锦觅也是他放不下的理由。他不是不懂分寸的人,只是把自己囚住了。她亦画地为牢,长年的爱像一种生活习惯刻入骨子里,她都无法分清是否执念作祟。

  他们都是囚徒。

   

沙漠逢雨 上

  邝露出发前,与彦佑酣醉了一场。

  原因无他,彦佑此人醉了,便开始天南地北胡扯。扯着扯着,便到了那个人身上,一个旁人都不愿提的禁忌。

  是了。花费数年时间,架空亲生父亲的权利一手掌控集团大权,继母的人逐一放离子公司。权力漩涡中翻手为云,覆手为雨,手段凌厉的确太狠了。

  邝露深以为然的点头。醉眼惺忪中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的一个夏天:

  燥热的城市正接受大雨的洗礼,行人措手不及、狼狈不已。他们亦然,躲避在站台下。明明是六月,却是彻骨的寒。邝露小心翼翼拽着少年的衣角,轻声询问。:“润玉,你还好吗?”

   少年攥紧拳头,青筋毕露,声音带着颤腔:“邝露,你等着看,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的。”

   那天,是他母亲逝世的日子。她逃了课在医院找到他。亦步亦趋地跟着他。在过客匆匆,大雨纷扰的城市,隐于一方小小站台,好像世界只有他们。

   他向来言出必行,多年筹谋得以实现,她一直看着。

   只是,邝露摇晃头,拍了拍彦佑:“他开心吗?”

  科学考研,目的地撒哈拉。

  “每想你一次,天上飘落一粒沙,从此形成了撒哈拉。”

    文人曼妙的诗笔,赋予它浪漫的色彩。其真相是,这里无人问津,荒芜是它的常态。除了科研团队和引路的骆驼队。再难觅人影。

   因而,太巳对此颇有意见。逮着邝露就念叨:“你说你,大学读什么不好,要读植物保护,满世界乱跑,还去沙漠。”

    “好了,爸,知道了,没那么危险,会照顾好自己的。”邝露无奈,太巳老来得女,宝贝得紧,她只好一边安抚一边将父亲送出房间:“我还要收拾呢,晚饭想吃菠萝饭,您快去张罗。”

  其实,行李早已收拾妥当,不过,心还在游荡。

  手指在屏幕上久久不能落下,这么多年他们也算保持着联系,如果逢年过节的客套寒暄算作有来有往的交际互动。犹豫半晌,还是按下:

  “润玉,我要去沙漠了,会给你带瓶沙砾做礼物的。”

  没有回复,这很正常。不过,哪怕他忙得天昏地暗也会回复,无关她重要与否,他是个懂得给人留情面的人。她明白,所以只要保持着疏离的口吻,不越界,便能维持这微妙的联系,也算两条直线有了交点。

  晚饭后,就收到回复,平淡又礼貌: 

  “谢谢,一路平安。”

   没有好奇去处,亦未询问归期,邝露想10086的生日祝福也多几个字。

  他是她猜不到的不知所措,她是他想不到的无关疼痒。